[科幻]空間三部曲44

Bubkes → 發表 2024-03-10T16:19:53
空間三部曲44
“馬萊蒂多美呀,他的作品多美妙啊。或許他會讓我生出比我偉大得多的女兒,就像我比動物偉大得多一樣。我會比我原來想的還要好。我原以為我將一直是王后和夫人。但我現在明白我或許可以像艾迪爾那樣。在她們弱小的時候,我或許可以被指派去關愛她們。她們會長大,個頭會超過我,我會倒在她們腳下。我發現不僅僅是問題和思想像樹枝那樣伸展得越來越大,快樂也來到我們以前從未想到的地方並擴展開來。”
“我要睡覺了。”另一個聲音說。這第一次明白無誤地表明那是韋斯頓的聲音——韋斯頓那不滿和急躁的聲音。到目前為止,雖然蘭塞姆一直想加入到談話中去,但他一直在兩種相互衝突的心態當中保持沉默。一方面,從聲音和那個聲音所說出的東西來判斷,他可以肯定那男的就是韋斯頓。另一方面,由於聲音和那個男人的形象分離了,聽起來很奇怪,又不像是他的聲音。更重要的是,那種耐心和循循善誘的說話方式和教授平常一會兒煞有介事地發表演講,一會兒又突然損人的方式很不一樣。一個像他看到的那樣的韋斯頓,一個剛剛還處在生死關頭的人怎麼可能在幾小時之內就恢復得可以這麼好地把握住自己?他怎麼可能到達浮島呢?在他們的整個談話過程中,蘭塞姆發現自己面對的是令人無法忍受的矛盾。一個既像又不像韋斯頓的什麼東西在說話。黑暗之中幾步遠的這種怪異感引發的極度恐懼和刺痛感順著他的脊椎而下。連他自己都覺得他腦子裡提出的問題很荒謬,因而對其不予理睬。現在談話結束了,他也意識到他是帶著多麼強烈的焦慮感聽完了談話。同時,他又有一種獲勝感。但勝利者不是他。他周圍的黑暗中回蕩著勝利的歡呼聲。他吃了一驚,半支起身體。有過真實的聲音嗎?他側耳傾聽,卻只能聽到暖風和輕浪的呢喃聲。這種樂聲一定是來自內部。但他一躺下就感到它肯定不是來自內部,是來自外部,非常肯定地來自外部,但那不是聽出來的,而是節日的狂歡、載歌載舞和光彩壯麗傾瀉到他的心中——除了被記憶或被認做是音樂外,這樣的聲音不可能被當做別的什麼東西。它就像一種新感覺,就好像參加了晨星們的合唱,好像皮爾蘭德拉就在那一刻被創造——或許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如此。他強烈地感覺到一場災難被避開了,接下來則是希望災難不要再來一次。最令他愉快的是,他覺得自己被帶到那裡不是要做任何事情,而只是要做一個觀眾或見證人。幾分鐘後,他睡著了。
夜間的天氣發生了變化。蘭塞姆坐在他睡覺的森林邊緣向外張望著平靜的大海,但沒看到有其他島嶼。他幾分鐘前醒來,發現自己一個人躺在濃密的灌木叢中。那些灌木樹幹頗具蘆葦的特質,但像白樺樹那樣粗壯,厚厚的樹葉幾乎構成一個平坦的屋頂。這些樹上掛著像冬青果一樣光滑、鮮亮的圓水果。他吃了一些。然後,他在樹林週邊找到了通往開闊地帶的路。他四下張望,但既看不到韋斯頓,也看不到夫人。於是他悠閒地在海邊散步。他赤裸的腳微微地陷進那層藏紅花色的植物中,芬芳的粉塵蓋住了他的腳面。他低頭望去,突然注意到了別的什麼東西。起初,他以為是一個形狀比他在皮爾蘭德拉上看到過的更奇異的動物。它的形狀不僅奇異而且瘮人。他單膝著地認真地研究那東西。最後,他不情願地摸了摸它,但馬上把手縮了回來,就像一個人摸到一條蛇一樣。
那是個被損毀的動物。它是(或曾經是)一隻顏色鮮亮的青蛙。但它發生過什麼事故。整個後背被撕開成一個V型的大口子。V字的尖就在頭部稍後一點的位置。什麼東西向後拉開很寬的一個傷口——像我們撕開信封那樣——那塊東西被沿著軀幹扯出來,遠遠地拋在動物身後,用來跳躍的東西或後腿幾乎被一同撕掉了。它的腿傷得很厲害,所以不能跳了。在地球上這或許不過是令人噁心的一幕,然而到目前為止,蘭塞姆還未曾在皮爾蘭德拉上看到死的或被糟蹋的東西,所以這簡直是迎面給他一拳。這好比刻骨銘心的疼痛的首次發作,提醒某個本以為自己已治癒的人他的家人欺騙了他,因為實際上他快死了。它就像從朋友嘴裡說出的第一個謊言,你願意為它的真實性押上一千英鎊。那是不可逆轉的。和煦的暖風吹過金色的大海,浮島花園裡的藍色、銀色、綠色還有天空本身——所有這些一時間僅僅成了一本書的旁注,而書的正文則是在他腳下掙扎的小小恐懼。他本人也同時進入一種他既無法控制也不能理解的情感狀態。他告訴自己那樣的動物可能只有很少的感覺,但那於事無補。不僅僅是對疼痛的可憐使他的心跳節奏突然發生了變化,這件事是一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惡劣行徑,使他感到極度羞恥。他那時想,就算整個宇宙都不存在了,也比發生了這種事情強。他於是認定,儘管在理論上他相信那是一個低等生物,不知道疼痛,所以還是被殺死的好,但他既沒有靴子,也沒有石頭,也沒有棍子。想殺死這個青蛙,很難。當他發現遲得無法終止時,他明白自己做這種嘗試太傻了。無論它遭了什麼樣的罪,他無疑是增加了而不是減少了它受的罪。但他必須把這事幹完。這事幾乎耗了他一個小時。當那個受傷的東西終於不再動彈時,他去水邊清洗自己。他感到噁心、顫抖。一個參加過索姆河戰役的人這麼說似乎不正常;但建築師告訴我們除非依據位置判斷,沒有什麼東西是大的或小的。
他終於站起來繼續往前走。接著,他又是一怔,再次朝地面上看了一眼。他加快步伐,然後再一次停下來張望。他直挺挺地站在那裡,捂住了臉。他大聲向上天呼叫,請求它打破這個噩夢或讓他明白正在發生什麼。沿島邊緣有一條許多受傷青蛙形成的蹤跡。他小心翼翼地循著蹤跡前行。他數到十、十五、二十:第二十一個把他帶到一片延伸至水邊的樹林。他進了林子,然後從另一邊出來。突然,他停了下來,目瞪口呆。仍然穿著衣服但不戴棒球頭盔的韋斯頓正站在三十英尺外。在蘭塞姆觀察他的時候,他正在撕扯一隻青蛙,平靜地,幾乎像做手術一樣把食指塞進青蛙頭後面的皮膚裡,然後用他的尖指甲把它撕開。蘭塞姆以前從沒注意到韋斯頓還有這麼奇異的指甲。不久,他做完了手術,把流血的殘體扔掉後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相遇了。
如果蘭塞姆當時什麼也沒說,那是因為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看到的肯定不是一個病人——這可以從他輕盈的姿態和他用手指時的力量上判斷出來。從身高、體形、膚色和五官來判斷,他看到的這個人肯定是韋斯頓。從那個意義上說,他還是相當可辨認的。但恐怖的是,他又讓人覺得不可辨認。他不像一個病人,卻很像一個死人。那張在折磨青蛙時抬起來的臉上有一種可怕的力量。這種力量是一張拒絕人類任何表情的死屍的臉所具有的力量。毫無表情的嘴巴,一眨不眨的眼睛,那是陷在臉龐皺紋裡沉重的、非生物的東西,這一切都清晰地表明,“我和你一樣也有五官,但我和你之間毫無共同之處。”這令蘭塞姆說不出話來。你能說什麼呢?還有什麼樣的懇求或威脅對那有任何意義嗎?他的意識逐漸清晰,撇開每一個思考習慣和每一個不願相信的渴望,他還是確信實際上那不是個人:韋斯頓的軀體被皮爾蘭德拉上的某種完全不同的生命保留了下來,可以行走,可以不腐爛,但韋斯頓本人不在了。
它無聲地看著蘭塞姆,終於面露微笑。我們都說過——蘭塞姆自己也說過——“魔鬼式的微笑”這個詞。現在他才意識到以前從未認真考慮過這種說法。那不是痛苦的,也不是狂怒的,也不是通常意義上險惡的微笑。它甚至也算不上嘲笑。它似乎帶著一種可怕的、天真的歡迎姿態招呼蘭塞姆走進他自己的快樂世界,似乎每人都能像他一樣折磨青蛙取樂,似乎那是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從來就沒有過什麼爭議。幹這事用不著鬼鬼祟祟,也不丟人,其中無任何陰謀家的成分。它不公然反抗善,它對善只是毫不在乎,善已幾乎到了滅絕的地步。蘭塞姆認識到,他以前見過的那些想作惡的都是些三心二意和心神不寧的人。這個傢伙卻是心無旁騖地作惡。它的惡已到極點,內心根本用不著掙扎,直接進入了類似無知的可怕狀態。它是超惡的,就像夫人是超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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